序章
序章
Everett Rain1990年4月5日 14:30 南极洲(91°33′E,88°39′S)
洁净无垠,孤寂苍茫,这片大陆几乎让每位初访者都不由自主地以这样的词汇来描绘。连绵不绝的冰川与广袤的雪原,犹如一片浩瀚无边的银色汪洋,延伸至视线难以触及的遥远天际。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时间仿佛被悄然拉长,每一寸冻土都镌刻着千年的风霜,铭记着岁月的沧桑痕迹。在这沉寂之中,唯有偶尔传来的冰裂之音,宛如远古的低语,提醒着世人这片大陆的悠久与深邃。
傍晚时分,天边尚挂着几抹绚烂夺目的橙黄余晖,犹如温柔的手指轻轻掠过这片冰封的世界,然而,这抹温暖的色彩正迅速被厚重的铅云所吞噬。风势逐渐增强,从轻柔的黄昏微风转变为刺骨的寒风,预示着一场盛大的暴风雪即将降临。雪粒开始肆意狂舞,天地间一片混沌朦胧,仿佛是大自然在精心筹备一场盛大的夜宴,欲将世间所有的光明都吞噬于那无尽的黑暗与狂风暴雪之中。
“该死的,我们时间不多了!把东西收上来!”
诺维利科夫费力地拨开手表上积压的雪粒,分针顽强地指向了“VI”,尽管周围的世界已被暴风雪吞噬。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穿过飞舞的雪花,只见那座高大的钻机在风雪中微微颤抖,每一次转动都显得异常沉重。瓦列里,正半蹲在钻机旁,双手紧握冰冷的旋臂,每一次旋转都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汗水与雪花在他脸上交织成一片混乱。
“到时间了!”诺维利科夫的声音几乎被狂风吞噬,但他还是尽力喊道。他的脸已被风雪冻得麻木,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把东西升上来!”他再次喊道,声音在风中显得微弱而颤抖。
钻机缓缓升起,露出了那八根珍贵的冰芯,它们深入地下一千七百五十米,完好无损,仿佛是大自然赐予的宝贵礼物。瓦列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拿起铝筒将冰芯包裹起来,动作熟练而迅速,尽管他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拖着沉重的冰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帐篷,每一步都踏在深厚的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瓦列里疲惫的身影,诺维利科夫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他知道,接下来轮到自己上场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内心的倦意和寒冷。
诺维利科夫蹲在钻机旁,双手死死地扣住操纵杆,摆好下死力的姿势,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双臂上。只听“硄”的一声,机器发出了吱吱的呻吟声,钢铁碰撞的声音从他脚下的冰层中缓缓传来,整个冰层都好似在震动。不过片刻,尖利的警报声响起,他将钻筒放平,圆形小舱内是破碎不堪的冰片,清点之后,仍有三根几近完整的冰芯,这也足够了。
他带上装备,利索地关上了电源,用笨拙缓慢的动作将上三根铝筒固定在雪橇上,一步步朝着帐篷拖去,每走一步,脚上的靴子便在厚实而松软的积雪包裹中发出压实积雪的嘎吱声,也许还有一点儿穿透脚底冰层的空灵脆声——诺维利科夫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在寒冷中失去知觉的器官上——比如耳朵,以确保它们还能正常工作。
晚上九点,天还是一样的黑,但暴风已经愈变愈烈。狂暴的寒风卷起冰面上积起的雪粒朝着他们弱小的帐篷疾驰而来,但又在撞到厚实的冰砖墙后被一分为二。小小的帐篷依靠着几堵冰墙,在这被黑暗裹挟着的广袤的冰面上瑟瑟发抖。营地前的红旗发出快被撕裂的声音,但都被厚实的帐篷挡在外面。
帐篷厚重的多层油布被缓慢掀起,哪怕只有一条缝,狂风也趁着机会一涌而入,帐篷内,原本就随意散落的文件、纸张,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纸片,它们在空中盘旋、翻滚,最终无奈地落在每一个角落。
诺维利科夫艰难地抖落身上的积雪,就像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与重担。他笨拙地从那道狭小的缝隙中挤进了帐篷,仿佛是从风暴的海洋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帐篷内,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它尽力照亮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让这里充满了家的温馨。然而,目之所及,除了桌上那盏油灯,就只有一些简陋的基础生活物品和几个厚重的木箱,它们牢牢地压在油布上,仿佛也在为这片小小的天地提供着最后的庇护。
空气中弥漫着沸腾到咕嘟冒泡的罐头浓汤的香气,那是他们在这片荒凉冰原上难得的温暖与慰藉。然而,这香气却并未让两人的心情有丝毫的好转。瓦列里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与无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回到祖国的机会。从3月27日那天起,恶劣的天气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巨手,肆意地攻击着这个本就简陋不堪的营地。
尽管基地离他们只有短短的十七公里,但那条路上却充满了未知与危险。没有补给,没有救援,他们就像是被遗弃在这片荒凉冰原上的孤儿,只能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意志,与恶劣的环境抗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而他们的未来,却像这片被暴风雪笼罩的天空一样,充满了迷茫与未知。
最先打破帐篷里沉闷气氛的是诺维利科夫,他放下已经见底的罐头,走向整齐靠放在木箱旁的铝筒,瓦列里听到劣质电灯打开的电流声和铝筒压盖被旋开的刺耳尖锐噪音。然而,这一切声响过后,帐篷内再次回归到了之前的死寂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瓦列里,过来。”诺维利科夫朝他挥了挥手,“看看这个。”
听到这句简短的命令,瓦列里艰难地跨过帐篷里堆放的各种仪器,走到角落里的桌子前。铝筒已经被打开,三根两千米深的冰芯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桌上,瓦列里带上眼镜,借着手电的白色微光,细细打量着冰芯。
在白光的照耀下,冰芯显得更加晶莹剔透,仿佛由内向外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一层层紧实致密的层理构造极具自然的美感,但顺着诺维利科夫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了其中不和谐的东西——几条弯曲僵硬的黑色线条蜷缩在层冰之间,与蓝白的冰格格不入。
“这……难道是什么未知的生物?”瓦列里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手忙脚乱地从一堆杂乱的物品中翻出一张已经皱巴巴的极地地图,那张图上用醒目的记号笔标记着几个可能潜藏热泉的位置,但无一例外,那些地点都深藏在三千米以下的地下,且与他们当前的位置相隔着遥远的距离,“难道说,我们脚下也有一个?”
“对于热泉来说,这个深度简直浅得可笑。”诺维利科夫摇了摇头,他用笔戳了戳冰芯,“这也不像是湖相堆积物应该具有的构造,如果这是生物的话,只可能是存在于陆地上的。”
“但陆地已经被冰壳覆盖,哪里会有营养提供?”
“也许这就是它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尸体在如此低温的地方难以分解,这才有了被冰雪覆盖成冰层保存下来的机会。”他环顾四周,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了凄惨的笑容,“这里没有检测仪器,要检测必须送到莫斯科,我们现在没这条件。不能检测分析,就证明不了这猜想。”
两人不再交流,都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既然这样,要么我们明天早上出发回去?”瓦列里的眼神在昏黄的帐篷灯光下闪烁不定,他缓缓转向角落里整齐堆放着的雪橇和雪地靴,那些装备在微弱的光线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归途的艰难与希望。“继续待在这里,也只能等着,甚至很难说救援会来。也许我们能靠这些,把采集到的样本和必需品一点点拉回去。”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对未知的恐惧,也是对生存的渴望。
听到这个提议,诺维利科夫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笑容里藏着几分无奈与自嘲。他凝视着帐篷外肆虐的风雪,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任何尝试都可能是徒劳,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危险。但瓦列里的提议却像是一束微弱的光——可能是希望、也可能就是个笑话。他开始思考,如果继续等待,煤油耗尽后,他们将面临更加严峻的生存挑战。而如果他们选择冒险一试,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可能你说得对,”诺维利科夫终于开口,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如果明天天气有所好转——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必须出发了。煤油已经所剩无几,再耗下去,不用等到后天,今晚这帐篷就挡不住刺骨的寒冷了。”他边说边指了指角落里那几乎见底的煤油桶,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紧迫。
帐篷内随之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外面风雪的呼啸声偶尔穿透帐篷,提醒着他们时间的流逝。瓦列里和诺维利科夫各自陷入了沉思,他们的眼神在昏暗中交汇,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着彼此的想法,衡量着每一个可能的选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那是对生存本能的共鸣,也是对同伴间无言的信任。
终于,仿佛是经过了漫长的心理斗争,两人几乎同时从沉思中抽离,身体不自觉地站直了,目光坚定地交汇在一起。无需多言,他们心中已有了答案。诺维利科夫吃力地在帐篷内翻找着必需的装备,每一件物品都经过仔细挑选,既要确保安全返回,又要尽可能减轻负担。
“如果我们俩中有一人能幸运地活着到达基地,”诺维利科夫的声音从木箱之后传出,带着一丝决绝,“就请求他们尽快组织队伍,开车来取回这些珍贵的冰芯。这是我们此行的唯一成果,不能让它们白白埋没在这里。”
瓦列里没有直接回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进行着一场更为激烈的祈祷,祈祷着奇迹的到来。
Stephen Sweig 《南极往事》
到了四月六日,获救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了。原本应该充满希望的白天,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被黑夜笼罩。帐篷里,煤油、食物和水这些必需品已经全部用完。就在天边即将泛起黎明的曙光前,瓦列里·尼可夫耶维奇和诺维利科夫·别什连科决定进行最后一次升旗仪式。
他们穿上厚重的棉袄,尽管手指已经冻得僵硬,还是坚持在营地的日记内上写下对家的思念,对朋友的祝福,以及对未来的期许。接着,他们又在自己的衣服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最后的遗言,希望万一有人能找到他们的遗体,能够知道他们最后的想法和愿望。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以一种庄重而坚定的态度,踏入了风雪之中。他们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出帐篷,但他们没有退缩,没有犹豫,而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之中。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他们已经成为了这片荒凉之地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但他们的勇气和决心,却如同那面在风中飘扬的旗帜,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心中。